晨雾未散时,我踩着青石板路走进万灵古镇。湿润的苔藓在石缝间泛着幽光,老槐树的枝桠斜探过斑驳的砖墙,将细碎的光斑洒在石阶上。镇口歪斜的"万灵"石碑被藤蔓缠绕,碑文里的"灵"字最后一笔被雨水冲得模糊,像极了古镇绵延千年的呼吸。
转过石拱桥,迎面撞见三进深的宅院。门楼上的砖雕凤凰正昂首欲飞,五爪的轮廓被岁月磨得发亮,檐角悬着的铜铃却已锈成暗褐色。院墙内,穿靛蓝布衫的老妪正在井台边浣衣,木棒击打青石板的声响惊起几只白鹭。我注意到她腰间系着的红布带,与门楼檐下褪色的朱红相呼应,仿佛在诉说着某种秘而不宣的传承。
沿着青石巷往里走,转角处突然豁然开朗。三丈见方的天井中央,一株百年桂花树正簌簌抖落碎金。树下摆着八仙桌,几个银须老者围坐品茗,紫砂壶嘴腾起的热气在晨光中凝成白雾。茶馆老板娘掀开竹帘,露出半张被茶香浸润的沧桑面孔:"客官要喝新炒的龙井,还是老茶客们常点的六安瓜片?"她手腕轻抖,竹筛里的茶叶便簌簌作响,惊醒了趴在窗台上打盹的狸花猫。
最让我驻足的是西街的竹编作坊。竹篾在张爷爷布满老茧的指间翻飞,青竹在他手中化作精巧的笔筒。老人眯眼盯着竹片在灯下的纹路:"你看这'雨丝纹',得顺着竹青的走向下刀,差半寸就裂了。"他身后墙上挂着泛黄的奖状,从1983年的省级劳模到2020年的非遗传承人,每张都盖着朱红色的印章。隔壁作坊传来清脆的敲打声,陈奶奶正用铜锤敲打锡器,金属与锤头相撞的脆响在巷子里回荡,惊飞了檐下打盹的麻雀。
正午时分,古镇飘起细雨。我躲进挂着"万灵酱园"木匾的店铺,木格窗棂漏下的光斑在酱缸上跳动。老板捧出青花瓷碗,让我尝刚启封的梅子酱:"这方缸腌了整整三年,雨水落进酱缸的第二天就封口。"酱香混着雨气在鼻尖萦绕,恍惚间看见戴斗笠的农人背着竹篓走过石桥,竹篓里新摘的黄瓜还沾着晨露。
暮色四合时,我在钟楼遇见放孔明灯的老人。他点燃的纸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,火光映出他眼角的皱纹:"我爷爷放灯时,这镇子刚通第一条石板路。"老人将灯笼递给我,暖黄的光晕里浮现出百年前挑着货郎担的商人、背着书箱的秀才、提着花灯的姑娘。当第一盏孔明灯升上天空,整条青石巷的灯笼次第亮起,像银河坠落在人间。
离镇那日,我在码头遇见摆渡的老周。他撑船的动作带着某种韵律,船桨点破水面时,惊醒了睡在芦苇丛中的翠鸟。船舱里堆着刚收的杨梅,红得像一簇簇凝固的火焰。"年轻人多拍些照,这些老房子再过十年怕是要塌了。"老周咧开嘴笑,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。船头系着的红绸带在江风中飘扬,与钟楼檐角的铜铃遥相呼应。
回望渐行渐远的万灵古镇,暮色中的青瓦白墙宛如一幅未干的水墨画。石板路上深深浅浅的脚印,是商队马蹄留下的历史,也是现代旅人留下的时光印记。当最后一盏灯笼熄灭,古镇便成了悬在历史长河中的琥珀,将千年光阴凝成永恒的琥珀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