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闷热像一块浸了水的海绵，在空气里反复挤压。柏油马路蒸腾起白雾，蝉鸣声被晒得发蔫，连树影都懒洋洋地斜在墙根。直到某个黄昏，远处山峦忽然被墨色浸透，云层裂开一道缝，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下来，惊醒了整个沉睡的夏天。

雨前的天空总像被揉皱的宣纸，积云堆叠出层层叠叠的褶皱。晾在阳台的衬衫在风里翻飞，却始终拧不出一滴水珠。老槐树的叶子卷成焦糖色的波浪，蝉蜕还挂在枝头，却突然噤了声。空气里浮动着泥土与青草混合的腥甜，像是谁把整个雨季的腥气都揉进了风里。这时卖冰棍的吆喝声会穿透雨幕，铝皮桶里冰碴碰撞的脆响，混着竹签敲打木箱的笃笃声，在潮湿的空气里划出清亮的弧线。

雨落下来时天地都屏住了呼吸。起初是零星的鼓点，渐渐汇成连绵的瀑布，屋檐下的铁皮水槽叮咚作响，像无数小银鱼在玻璃缸里跳跃。雨滴砸在水泥地上绽开透明的水花，很快又被更密集的雨脚淹没。晾衣绳上的白衬衫鼓成帆，在风中翻卷出湿润的浪。巷口的青石板路泛起青黑的光，水洼里游过蜗牛，背着银亮的黏液痕迹，像在雨中写下的神秘符咒。卖花婆婆的遮阳伞下，栀子花被雨打落几朵，花瓣上的水珠滚进泥里，混着腐叶的气息发酵成某种甜腻的芬芳。

雨势渐弱时天边泛起鱼肚白，云层裂开缝隙漏下细碎的金光。晾晒的棉被吸饱了雨水，沉甸甸地坠在竹竿上摇晃。屋檐滴落的水珠在青砖上敲出断续的节奏，远处传来孩童踩水坑的咯咯笑声。卖豆腐的梆子声穿过薄雾，木桶里新压的豆腐还带着水汽，切开的截面泛着珍珠白的光泽。老槐树的叶子重新舒展开来，叶脉间还挂着水晶珠，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斑。

这样的夏雨总带着某种仪式感。放学时躲在屋檐下等雨歇，看雨帘中穿行的自行车队，车铃铛在雨幕里叮当作响。巷尾的修鞋匠支起油布棚，钉鞋的锥子敲击声混着雨声，像在编织一首潮湿的摇篮曲。傍晚雷声滚过天际时，母亲会提前备好姜汤，紫砂壶嘴冒出的热气在雨声中晕染开来。雨后的黄昏特别短暂，水汽蒸腾的柏油路上，蚂蚁排着队搬运着晶亮的雨珠，像在搬运散落的星星。

这样的雨季里，连时间都变得绵长。雨滴在玻璃窗上蜿蜒成河，倒映着晾衣绳上晃动的光影。晾晒的陈皮在竹匾里慢慢发酵，雨水的腥气与阳光的暖意交织成独特的香气。卖栀子花的婆婆总在雨后出现，花束里裹着浸湿的报纸，花瓣却依然带着露水的清甜。这样的天气里，连争吵都会被雨水冲淡，就连最顽皮的孩子也会在雨后安静地趴在窗台看云。

当最后一道雨痕从瓦片上滑落，天空忽然变得澄澈。云朵被雨水洗得发白，像被揉碎的棉絮重新拼凑成絮状。晾晒的棉被在风里鼓成巨大的云朵，飘过屋檐时抖落细碎的水珠。卖冰棍的铝皮桶又叮叮当当地响起来，这次却带着清脆的节奏，像是给这个潮湿的夏天奏响的终章。巷口的青石板路泛着湿润的光，水洼里倒映着重新清晰的蓝天，连蝉鸣都变得清亮起来，仿佛整个夏天都在雨后舒展了筋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