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，暮色像一块浸了蜜的绸缎裹住老屋。我蹲在门槛上剥毛豆，忽然听见竹帘发出细微的响动。抬头望去，奶奶佝偻着背从厨房探出头，银发被檐角漏下的夕阳镀成淡金色，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意，像两汪被岁月浸润过的古井。

她的脸总是笼罩在温暖的雾气里。清晨五点，天还没亮透，厨房的油灯就亮起来了。我揉着眼睛去看，总能看见她对着铜盆梳头，木梳划过发丝时，那些藏在蓝布头巾下的银丝便簌簌落进瓷盆。她总说："银子要攒着用"，却把最亮的那根簪子别在我新做的布鞋上。那些沾着晨露的清晨，她眼角的细纹随着说话声轻轻颤动，仿佛能数清檐角每一根瓦片的裂纹。

春寒料峭的清晨，她总要把棉袄的扣子一颗颗系好，再往我脖子上围上那条褪色的红围巾。围巾上的牡丹花已经褪成粉白色，可她总说："这花是当年你爹定亲时缝的。"我闻着她围巾上淡淡的皂角香，看见她鼻尖沾着线头，却浑然不觉。她的脸庞在灶火映照下泛着红光，像块被岁月打磨得温润的玉石，连眼角的褶皱都透着笑意。

那年夏天我发高烧，她整夜守在我床边。我迷迷糊糊看见月光从窗棂漏进来，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银斑。她每隔半小时就用井水浸过的毛巾给我擦手心，手腕上还系着褪色的红绳。高烧退后的清晨，我发现枕边放着个青瓷碗，里面浮着几粒红枸杞，碗底压着张字条："喝完这碗汤，奶奶给你编个花绳。"她鬓角的白发在晨光中格外醒目，像撒了把细盐。

最难忘的是她教我认字的那段时光。老屋的土墙被粉刷得雪白，她用树枝在墙角画圈圈教我写"家"字。我总把"宀"写得歪歪扭扭，她就用指甲在土墙上划出波浪线："你看，这个字像不像屋檐下的雨帘？"她的手指关节粗大，却灵巧得像只老燕，在土墙上衔出歪歪扭扭的笔画。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她脸上的皱纹里盛满金光，像幅被岁月装裱的油画。

去年冬天她住进了医院，我去看她时，护工正帮她梳头。她戴着氧气面罩，银发被吹得凌乱，却还坚持要戴我送她的珍珠耳钉。我握着她枯瘦的手，发现那些熟悉的皱纹里藏着细小的茧，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。她突然握紧我的手，用气声说："囡囡，奶奶的皱纹里都刻着故事呢。"窗外的雪簌簌落着，她脸上的笑意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明亮。

如今每当我经过老屋的门槛，总会想起她站在竹帘后望我的样子。那些皱纹里藏着的晨昏、围巾上的皂角香、土墙上的字迹，都化作春日的细雨，浸润着生命的根系。她的脸庞早已化作老屋梁柱间的尘灰，却在每个起风的清晨，化作我心底最温柔的轮廓。就像她总说的："人老心不老，皱纹里长着春天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