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四合时，我总爱站在老槐树的阴影里。树皮皲裂的纹路里嵌着二十年的蝉蜕，在晚风里轻轻摇晃，像某种无声的絮语。城市霓虹开始次第亮起，却照不亮那些藏在砖缝里的青苔，它们在墙角织成细密的网，网住去年秋天遗落的银杏叶。

时间在这里显露出它最狡黠的形态。地铁穿过地底的轰鸣声从未停歇，可站台上永远有新来的旅人驻足，对着玻璃幕墙里的倒影发怔。他们不知道，三个月前有个穿驼色风衣的老人，也是这样数着瓷砖缝隙里的裂缝，直到暮色将他的影子拉长到与墙砖等长。后来清洁工来拖地，扫帚划过地板的沙沙声里，隐约能听见某种类似风铃的轻响。

我常去城南的旧书店消磨黄昏。木楼梯吱呀作响，像老式留声机在播放沙沙的杂音。书架上积着经年的灰尘，在斜射的夕照中起起落落，仿佛无数未说完的句子在漂浮。有次遇见穿校服的女孩踮脚够《飞鸟集》，她的马尾辫扫过书脊上褪色的烫金字，惊醒了某本泛黄的诗集里沉睡的韵脚。店员说这间店开了三十年，最畅销的书永远是《时间简史》和《如何停止时间流逝》，后者是位常来的老先生用毛笔手抄的。

周末常去公园喂流浪猫。它们总爱在长椅下打盹，爪垫蜷缩成半透明的贝壳。有只独眼的橘猫总在樱花树下等待，直到某个春天，它的毛发被风吹散成蒲公英的形状。现在每到落雨时节，人们仍会在长椅上发现半片干枯的猫耳，像被雨水压弯的信笺。保安大叔说公园的樱花开了三十年，每年春天都有新的游客来拍花枝，却无人注意花谢时飘落的速度，比任何钟表都更精确。

深夜经过24小时便利店，玻璃门上的霓虹招牌永远亮着。收银员说最常买的商品是关东煮的萝卜和薄荷糖，前者是加班的程序员解压，后者是醉酒的情侣用来止吐。有次遇见穿西装的男子在货架前徘徊，最终买下全部的速溶咖啡。他离开时撞翻一排空罐，金属碰撞声惊醒了打盹的自动门，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里，我听见三十年前某个深夜的哭声与此刻重叠。

地铁穿过隧道时，车窗映出无数个模糊的剪影。有人捧着咖啡杯发呆，有人用发圈缠绕散落的发丝，还有人在翻阅书页时轻轻摩挲着书角的折痕。这些细碎的瞬间被压缩成两分钟的光阴，像被装进透明胶囊的标本。乘务员总在报站时多停留三秒，说这是给赶不上末班车的乘客留的缓冲时间。可当列车真正进站，我看见有人对着空座位发怔，像在寻找某个永远缺席的旅伴。

黄昏的余晖将我的影子拉长投在墙上，与那些被遗忘的刻痕重叠。或许我们都在重复着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，在推石上山的过程中，把苦役本身变成了目的。就像陶渊明在《归去来兮辞》里写的"悟已往之不谏，知来者之可追"，可我们终究逃不过那些被时光浸透的墙缝，和掌心逐渐冷却的温度。当最后一班地铁载着疲惫的乘客驶离，我看见老槐树的影子在暮色中轻轻摇晃，树皮上的蝉蜕又多了一道裂痕，像某种隐秘的、关于永恒的隐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