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,我蹲在青石板上数着桥洞里游过的鱼。这座横跨在芦苇荡上的石桥,青苔覆盖的桥栏上还留着几道我幼时刻下的歪扭划痕。爷爷常说,桥是活着的,它记得每只船夫的吆喝声,每对恋人的私语,每滴春雨打湿的蓑衣重量。
这座桥的桥墩由七层条石垒成,最底层的石缝里嵌着半截锈蚀的铜锁。老人们说那是光绪年间开河时留下的镇水物,每逢月圆之夜,桥下还能听见锁链碰撞的轻响。我常在暑假跟着镇上的石匠学手艺,看他们用糯米灰浆填补石缝,那些泛着珍珠光泽的黏合剂,至今仍在桥面石板上泛着温润的光。最让我着迷的是桥西那株三百年的老槐树,树根在桥墩处蜿蜒成天然拱门,每年清明,总有三五对新人把红绸系在槐树枝头,说这是"百年好合"的见证。
正午的日头晒得桥身泛起青铜色,桥板上的裂痕在阳光下格外清晰。这些细密的纹路像极了爷爷烟斗里蜿蜒的烟丝,他总爱坐在桥头第四根石柱旁,用烟杆敲击栏杆讲古。他说民国三年发大水,是桥身被冲断三根石梁才保住了东岸的晒盐场,从此桥西就多出七户人家开起了茶馆。那些褪色的雕花窗棂间,至今还飘荡着评弹艺人沙哑的唱腔,断断续续的《白蛇传》里,总夹着茶客们关于桥身重修的议论。
暮色初临时分,桥东的货船开始卸货。成筐的菱角、竹篓里的银鱼,沿着青石阶往桥洞里搬。卖菱角的老妪总会在桥头支起竹棚,用井水泡着菱角卖。她布满裂痕的手能在一筐菱角里挑出最饱满的二十个,动作轻得像在整理一捧星星。桥洞下的船工们会往石缝里塞几个毛栗子,说是给桥下的鱼群备冬粮。有次我看见老船工在桥墩刻字,被爷爷发现后训斥了半日,那道浅浅的刻痕至今还在,像道未愈的伤疤。
近年来的变化让桥显得有些局促。新修的柏油路拓宽了桥面,却遮住了石阶的纹路。周末总有三五骑行爱好者从桥上掠过,他们头盔的反光在暮色中忽明忽暗,像桥上流动的星群。最让我感慨的是去年秋天,镇上要拆除老桥时,有位八旬老人抱着石狮子不肯松手。那尊被藤蔓缠绕的石像,如今被移到了文化广场,但它的目光依然越过广场,落在原桥址方向,仿佛还在守望着什么。
此刻我坐在桥头数着石板缝里的蒲公英,忽然听见有孩童在唱新编的童谣:"石桥石桥像老牛,驮着岁月不回头。"晚风送来远处施工的机器声,混着芦苇沙沙的私语。这座桥就像爷爷烟斗里的那缕烟,明明已经散去,却在记忆里凝成永不消散的雾气。或许真正的桥梁从来不在水面之上,而是那些被石板磨平的脚印,那些刻在桥墩上的故事,还有那些在暮色里永远亮着的,属于乡愁的灯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