蝉鸣穿透了夏日的闷热,老槐树的影子在斑驳的砖墙上摇晃。我蹲在树根旁数蚂蚁,看它们背着圆滚滚的粮食爬过青石板缝,忽然被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惊动。那是隔壁王奶奶推着二八自行车经过,车筐里插着几把沾着露水的青菜,车铃铛在晨光里晃出一道银弧。
故乡是浸在稻香里的水墨画。春分时节,整片稻田翻涌着翡翠色的波浪,农人们戴着斗笠在田埂上穿行,弯腰插秧的剪影与远山构成对称的弧线。我总爱追着生产队的牛车跑,看它们驮着装满稻谷的竹匾经过晒谷场,谷粒在竹匾里簌簌作响,惊起几只偷食的麻雀。秋收时,整个村庄笼罩在金黄的雾气中,连炊烟都染上稻米的甜香,大人们用木犁翻地的节奏与童谣的调子交织成独特的乡音。
记忆里最鲜活的场景要数村口那棵歪脖子槐树。树干上布满青苔,树皮像老人皴裂的手掌,却每年春天都绽出雪白的槐花。树冠像把巨大的阳伞,树根处堆着孩子们用槐花酿的蜜糖罐。记得五年级那年的暴雨夜,我举着油纸伞在树下等妈妈,却看见她踩着木盆从洪水中救出被冲走的竹筐。浑浊的积水漫过我的脚踝,却浇不灭怀里竹筐里那株沾满泥浆的君子兰。后来那盆花在窗台上开了第七朵花,花瓣边缘泛着不正常的焦黄。
十二岁那年,父亲在县城的建筑公司当学徒,我成了村里第一个戴眼镜的"文化人"。课余时间帮生产队记账,用铅笔在牛皮纸上画会计分录,墨迹被汗水晕染成歪歪扭扭的算式。最难忘的是帮王奶奶抄写药方,她总把"当归"写成"当桂",把"白芍"写成"白勺",我却偷偷在药方空白处画了朵木棉花——那是我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在镇上买的彩铅。药方被装订成册挂在灶台边,泛黄的纸页间还夹着晒干的野菊。
如今站在城市高楼的玻璃幕墙前,我常想起晒谷场上的石磨。那些被磨盘碾碎的玉米粒,如今都变成了超市货架上的速食罐头;曾经肩挑背扛的农产品,现在乘着冷链专机抵达千里之外。但每逢清明返乡,仍能在村口的槐树下遇见拄拐杖的赵爷爷,他教我辨认树皮上的裂纹:"看这'之'字纹,是三十年前台风留下的;那道'川'字纹,是我们村修水渠时砍断的树根。"苍老的手指抚过树干,沟壑纵横的树皮与老人掌心的纹路渐渐重合。
前年回乡,发现老槐树下多了块青石碑。碑文记载着这棵树生于康熙年间,见证过土改分田、人民公社、包产到户,树冠最高处曾挂过"农业学大寨"的锦旗。我摘下书包里的《乡土中国》,翻开泛黄的扉页,在"差序格局"的注释旁画了棵现代风格的树。夕阳西下时,碑前的石凳上坐着穿汉服拍照的游客,他们的无人机掠过树梢,投下细碎的光斑在树皮上跳跃。
故乡像本永远读不完的线装书,每个章节都夹着不同的书签。老槐树的年轮里藏着整个村庄的晨昏,青石板缝里嵌着童年奔跑的脚印,晒谷场的风里飘着永不褪色的童谣。当城市霓虹遮蔽了星斗,我总在深夜的阳台望向东方,仿佛看见那棵老槐树正在月光里舒展枝叶,把故乡的轮廓描摹成永不消逝的剪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