松花江的晨雾还未散尽,江畔的冰凌已经折射出细碎的阳光。我站在白桦林斑驳的树影里,看江水裹挟着碎冰奔向远方,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被晨霜染成银灰色的童年。东北的冬天总是这样,连呼吸都会在睫毛上凝成白霜,可当冰面下的鱼群跃出水面,惊起的雪粒便成了最清脆的乐章。
沿着林间小径往北走,松针踩在脚下发出细碎的脆响。这片覆盖着百年白桦的林海,春天会从树皮缝隙里钻出紫云英,夏天则成了萤火虫的灯笼阵。记得十岁那年,我和堂弟在树梢间架起秋千,看风把树冠吹成起伏的绿浪。如今那些歪脖子树依然立在原地,树皮上深深浅浅的沟壑里,还嵌着当年刻下的"永远不分开"。
江边的渔村总在雪后格外生动。青砖房顶的积雪压成厚重的冰壳,屋檐下垂挂的冰棱足有两米长。爷爷的木屋前永远摆着冻梨桶,紫黑色果皮裂开的缝隙里,琥珀色的果肉像凝固的晚霞。冬捕那天,整条街的狗都跟着冰面上的脚步吠叫,当百斤重的鳇鱼被拖上岸,鱼鳞在雪地里闪着珍珠般的光泽,连冰碴子都冻成了晶莹的糖葫芦。
夏日的荷花池是另一个世界。浑浊的江水在这里突然清澈见底,粉白的花瓣在热浪里轻轻摇曳。孩子们用芦苇杆编小船,把野草莓塞进船舱当压舱石。岸边老人们摇着蒲扇,看蜻蜓点水时溅起的水珠,在阳光里化作七彩的星子。最难忘的是暴雨后的黄昏,浑浊的江水裹着泥沙奔涌,却浇不灭芦苇丛里新生的野花。
秋天的白桦林是打翻的调色盘。最初是金黄,接着是橙红,最后连树根处的青苔都染上琥珀色。老人们说这是松塔 열매(松果)在教树叶子写诗,孩子们则追逐着飘落的松针,把最圆的那片别在襟前。霜降那天,整个村子的炊烟都带着玉米糊的甜香,晒场上的高粱穗子堆成金字塔,像大地捧出的金色酒杯。
腊月的街头飘着糖炒栗子的香气,冻柿子在窗台上堆成小山。冰雕展上,能工巧匠把整座冰城堡雕成水晶宫模样,穿红棉袄的孩子们趴在窗台上呵气画爱心。最热闹的是除夕夜的扭秧歌,八仙桌拼成的方阵里,老人们踩着鼓点跳起"大摆手",新媳妇的绣花鞋在雪地上踩出梅花印,连屋檐下的冰柱都跟着节奏微微震颤。
如今站在异乡的图书馆里,指尖抚过泛黄的老照片,那些白桦树皮上的刻痕、江畔的冰凌、晒场上的高粱,突然都活过来落在肩头。东北的冬天教会我如何把苦寒嚼出甜味,就像冻梨要经过霜打才能尝到蜜芯,就像锅包肉必须裹三次糊才能挂住酸甜。当北风卷起满地金黄,我总会想起爷爷说的:"这片土地把苦寒都酿成了酒,等雪化的时候,酒香就漫出来了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