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四合时，我总习惯站在厨房门框边张望。铁锅里的糖浆咕嘟作响，琥珀色的气泡在藕片间跳跃，蒸腾的热气裹着焦糖的甜香漫过窗棂。母亲系着靛蓝碎花围裙在灶台前忙碌，手腕翻转间，藕节在沸水里翻出翡翠般的光泽，像极了小时候她教我折纸船时，那些被折叠出棱角的青瓷碗。

这味道最初是祖父的遗物。他留下的黄铜蒸笼里总盛着半碗糖渍桂花，深秋的阳光斜斜切过老宅天井，金桂的甜腻与老冰糖的醇厚在陶瓮中交融。祖母总说这是"压冬味"，要留到除夕夜切片蘸着吃。后来祖父的遗孀搬走老宅，铜蒸笼却在母亲手里重获新生。她将晒干的桂花与藕节交替码进蒸格，用文火慢煨出层层叠叠的甜香，连窗台上那株总也养不活的绿萝，竟在糖雾里抽出了新芽。

厨房的烟火气最是经得起推敲。父亲爱在周末清晨守着砂锅，看糯米与花生在红糖里膨胀成团，琥珀色的浆汁渗入糯米缝隙时，会发出细碎的爆裂声。我常踮脚趴在灶台边，看蒸汽在玻璃窗上凝成水珠，又顺着窗沿蜿蜒成溪。母亲总笑我像只偷吃蜂蜜的熊孩子，却会在糖藕出锅时，把最绵软的那节夹进我碗里。那时节，连酱油瓶上的标签都浸透了甜味，连晾衣绳上的白衬衫都染了糖霜。

去年深冬，母亲在蒸笼底层藏了半块陈皮。当焦糖色的藕片蒸腾出陈皮的辛香时，整间厨房突然变得立体起来。父亲往汤碗里撒了把桂花碎，母亲从陶罐里舀出珍藏的桂花蜜，连冰箱里冻着的荔枝都被挖出来切片。我们围坐在八仙桌前，看糖藕在舌尖化开层层滋味，甜与酸在味蕾上跳起圆舞曲。窗外的雪粒子簌簌落在瓦楞上，屋内却暖得能听见糖丝拉长的声音。

如今我总在异乡的深夜里，被记忆里的甜香惊醒。手机屏幕亮起时，常看到母亲发来的视频：她戴着老花镜在厨房里忙碌，蒸笼盖掀开的瞬间，糖雾裹着桂花香扑面而来。她说今年要在藕节里塞进红豆沙，说老邻居张婶托她做一罐给住院的孙子。我望着视频里氤氲的热气，忽然明白这味道原是会生长的，从祖父的铜蒸笼里长出母亲的围裙，再从母亲的围裙里开出父亲的陈皮，最后变成我梦里永不消散的甜雾。

灶膛里的火苗又舔上了锅底，糖浆的焦香在暮色里织成细密的网。母亲转身时，围裙上沾着的桂花瓣簌簌落在案板上，像极了那年冬天，我们围坐桌前，把糖藕的甜味写进彼此掌心的纹路。